私奔喽

【周江】有妖·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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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全架空
全文1w4 只能分两次发
比较老实的周泽楷和不怎么老实的江波涛

这次让周泽楷当了探花郎

(设定里出家人不需剃头)



周泽楷最近有点烦。

他殿试高中,被皇帝钦点为探花,次日进宫面圣,琼林宴上,公主看上他了。

公主酷爱吃甜食,是个眯眯眼的小胖子。不仅胖,还刁蛮,一盏冰糖燕窝不可口,都会对宫女施杖刑,她的长春宫隔三岔五哀嚎阵阵,令人发指。

当晚,探花郎周泽楷依着窗,不发一言。

书童杜明无奈,自家公子自三年前从国寺还俗,就这副······死鬼样子。

杜明又给周泽楷斟上一杯茶。周家先祖辅佐本朝太祖开国,被封为洛阳王,王爵世代承袭,周家的日子过的可为顺风顺水。

越是这样,越替他惋惜。换了一般人,蒙金枝玉叶垂青,自然求之不得,但王侯世家的贵公子,根本无须攀龙附凤,周泽楷没有娶公主的理由。如果非要有理由不可,那就是,圣谕不可违也。

世人皆知你不情愿,但陛下赐婚,谁敢不从呢。杜明收拾了茶具掩门离开。皇帝为公主和贵族子弟指婚是平常事,本朝历史上只有一个人抗过旨,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,玄宗想将五公主许给靖国公世子叶修,叶修公然拒绝,理由只七个字:“微臣心里有人了。”

叶修是战功煊赫的镇国少将军,他年少从戎,十六岁领兵,大破敌军,归来朝拜天子之时,百官惊艳。史官对他评价极高,夸他银枪跃马,风华绝代,在本朝历史上,几成传奇。

五公主聪慧过人,请父皇招之为婿,叶修谢却。探花郎羡慕叶修的勇气,但武宗年间,叶家手握百万雄兵,圣眷优渥,周家贵则贵矣,仍难以比肩。

每年初冬,京城都很热闹,尤以十月初七为最。新科状元在这一天夸官,身披大红袍,帽插宫花,在御街骑马行过,接受万民拜贺。

钟鼓齐鸣,长街挤满了女子,大半是来看探花郎的。这显而易见:状元公三十来岁,留小胡子,高而瘦削,四平八稳的中年读书人;榜眼一手好文章,惜乎其貌不扬,酷似杀猪汉;而探花郎周泽楷端坐在马背上,白衣黑发,是难得的美少年。

宫人说,公主的母亲方贵妃已召见探花郎之母入宫商议儿女婚事,所以,这正是探花郎面无表情的缘由吗?

分明是春风得意的时刻,可他看起来,真孤单呢······

许斌咬着糖葫芦,扭头问江波涛:“在想什么?”

“哦,探花郎花容月貌惹人想犯罪,想必口感是大师兄的七倍,不如抓过来陪我睡一睡。”

许斌被他这话逗得一乐,笑声大了些,两步开外的周泽楷朝这边看来,目光落在江波涛身上。

然后,探花郎就笑了笑,笑得很灿烂,像王孙公子本该有的面貌,又明朗,又风光。杜明后来问他:“那天在街上,看到什么啦?”

周泽楷喝着茶,不说话。很难说出那一刻的感觉,街市人声鼎沸,穿青衫的俊秀少年在看他的热闹,举着一个糖画,津津有味地尝着,发觉周泽楷在看他,遂满不在乎地做个很有趣的举动——他咔嚓咬掉孔雀的头,冲他挑衅一笑。

少年的糖画。是张牙舞爪的孔雀,很巨大一个,是代指公主吗?这真像某种微妙的暗示,于是周泽楷笑了。

两天后,皇帝宣周泽楷入宫,为公主和他赐婚。

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眼泪,都交织在心底,可周泽楷跪在殿堂,很坚定地说:“恳请陛下收回成命。”

皇帝皱着眉:“原因呢?”

需要吗?我不高兴娶你的女儿,能说吗?周泽楷又说:“请陛下收回成命。”

皇帝想了想,问:“你可是心里有人?”

深爱一个人,如何自证?皇帝惜才,并未大发雷霆:“朕只有这么个女儿,她被
宠坏了,是任性了一些,但再过一两年,兴许就懂事了。”

一代帝王把话说到这个地步,周泽楷告退:“微臣明白。”

公主在宫门口截住周泽楷,劈头就问:“你不想娶我?”

十七岁的公主是帝国唯一的公主,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,备受荣宠。周泽楷不答,公主咧出满嘴烂牙,幸灾乐祸地笑:“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我的不到的东西,包括你。”

周泽楷不想多言,但不由自主的开口:“包括心?”

公主脱口问:“你心里有人?”

阳光下,探花郎淡淡道:“没有人,有一只妖怪。”它有两个头,眼睛亮闪闪,很体贴,还很爱笑。

公主鼓起脸,瞪他:“荒唐!”

周泽楷眼似湖光,无比温和道:“微臣当了多年僧人,很无趣,公主不妨再想想。”

周泽楷幼年生了重病,他父亲洛阳王请尽天下名医,无人可治。洛阳王妃前往国寺兰泽寺祈祷,一步一个等身长头,半个月后,周泽楷奇迹般痊愈。当年冬天,年仅四岁的他被送往寺院出家还愿。之后的十年间,周泽楷的兄长离世,身为洛阳王仅存的儿子,他被迫还俗。

方贵妃找到公主时,她正在御花园训斥宫女,甩一鞭子,骂一声:“叫你装疯卖傻!叫你不说人话!”

小宫女被打得遍体鳞伤,痛哭不止,方贵妃嫌吵,喝令公主住了手;“怎么回事?”

公主余怒未消,叉着腰道:“那周泽楷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,他准是在嘲笑我没文化!”


周泽楷到云轩阁吃饭,那是家素菜馆子,环境雅致,冬笋和菌菇尤其爽口。

议论时政的食客大有人在,周泽楷名声鹊起,理所当然是热门话题。他听了听,观点都很老套:“探花郎的哥哥去得早,周家露败象了。洛阳王苦撑,不过是苟延残喘,若家族尚有可用之才,何至于让探花郎收拾残局?”

“是啊,周家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咯。依我看,探花郎何苦再扭捏。公主和太子一母同胞,亲近无间,娶了公主,等同于攀附上了未来国君,要是我,做梦都笑出声来!”

周泽楷唇角浮起一抹笑,跟名利相比,自己的心意随时都能牺牲掉,你听,他们都在附和呢。然而,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:“这位兄台,娶个悍妇,你也笑得出来吗?”

是谁这般大胆,敢于当众挖苦公主?先前说话的男人约莫惊呆了,谨慎道:“小哥,你的看法和我分歧太大了,不用谈下去了吧?”

清凉的声音带了几分笑:“人人都迫他以色事人,想来他难过得紧。偏偏有些吃不着这口饭的人,很不得都扒拉到自己碗里,嚯,嚯,嚯,有趣,真有趣。”

周泽楷探头向外望去,但只瞧见那人的背影。他正款步跨出店外,像有察觉,忽然回过头来,冲周泽楷拱手为礼,笑窝一闪,顷刻就消失在人群中。

恰是那促狭的糖画少年,周泽楷只来得及望见他一身青色长袍,外罩黑色大披风,洒脱不羁,像江湖中人。他不由懊恼,若非身在包厢,能和他说上话吧?在一边倒的言论下,这少年令他心头一暖。

踱回洛阳王府的路上,周泽楷犹在回想那口无遮拦的少年。他飞扬地立在喧闹的街边,送给他很大很明亮的笑容,真想还能遇上他。下一次,一定不要错过,一定不能。


隔了一天,探花郎周泽楷授官翰林院侍讲学士,赐婚的圣旨一同下达。他磕头谢恩,心平气和,倒让王府上下的人担心了。

他们宁可他闹上一闹,可他没有。

前首辅大人比谁都懂,挽救岌岌可危的家族,不是靠才干,而是靠结亲,这对于男子来说非常难堪。但比起学识,人脉才是第一位,入仕之人都有数。攀上太子的嫡亲妹妹,可能是最直接也最快速的方法,事到如今。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。

民间有俗语云,富不过三代,周氏却一旺数十代,当中也有国君谋朝成功,但周姓高官一如既往屹立于朝堂,是为奇谈。然盛极而衰,到了周泽楷这一代,终是颓损了,只剩他和一姐一妹,姐姐在皇帝的后宫备受冷落,妹妹前年嫁去了南边,夫婿是四品官,对娘家使不上力。

杜明在院子里唉声叹气,他不敢对任何人说,探花郎可能已经疯了。周泽楷不爱说话,还俗后最爱做的事就是依着窗发呆。大前年冬天,周泽楷染了风寒,杜明听到他昏昏沉沉说胡话:“七年了,你没回来。妖怪,我假装世间大旱了七年。”这三年来,杜明偷偷观察,周泽楷掩饰得很好,但张公公来王府宣诏,他又露出了马脚,看着圣旨,低声念着:“你不来救我吗?妖怪。”

一个修行的僧人,为何口口声声地念着妖怪,而不是佛陀?杜明怀疑探花郎疯掉了,抖着手帮他穿上朝服。

周父还没醒,他又瘦了些,如剪影般清癯。周泽楷悄然握握父亲的手,转身去上朝。三年前,周父累倒在书房,周泽楷还了俗,私心里,他有太多话想和父亲说,却不知如何开头,久了,便习惯了和父亲默然相对。

为什么血脉相连的父子,心都远隔千里?马车在官道飞驰,周泽楷疲惫地闭上眼,父亲,连我的妻子也将是和我无话可说的人吗?

下早朝后,周泽楷在浴室房门前拜见。皇帝对赐婚一事铁石心肠,这次却准许了他的请求,一年后再为他和公主完婚。周泽楷渴望做出一番成绩,当成退婚的筹码,皇帝笑:“你还真执着啊,是不甘心吧?也罢,朕就许你一年。”

方贵妃心神不宁:“公主对他势在必得,陛下不担心夜长梦多?”
“问问你自己,她若不是朕的女儿,算得上良配?年轻人嘛,难免意难平,但他吃了苦,就会懂得,他一己之力,挣脱不易。”


洛阳王府又门庭若市,官员商贾闻风而动,纷纷登门,看望沉疴然身的周父,也有重臣差人来送礼,作壁上观。又有飘来诛心之论:“堂堂洛阳王竟沦落到卖子求荣,可悲可叹!”

周泽楷也知刻薄话是实情,不细心经营若干年,周家起不来。他听了嘲讽,唇际带了些笑,官服煌煌地去翰林院。皇帝是他的岳丈,亦是姐夫,他自觉都可笑,不由得被人看笑话。

结束一天的公务,又去云轩阁晚餐。书童杜明已在大堂等候,思及糖画少年,周泽楷换到靠窗位置,若他还会来,一上楼就能看见他。周泽楷期待和糖画少年重逢,就像每个下雨的日子,他都错觉能唤来那只妖怪。但这么多年过去了,它再没来过。

杜明搓着手喊冷,周泽楷遂要了一坛店家自酿的黑糯米酒。酒方很简单,是他教给老板的,很受女客和老者的欢迎。


遥想第一次见到妖怪,也是这样的天气,周泽楷冷得发抖,头发上都结了冰。那时他九岁,出家五年,大哥被杀害的噩耗传来,他不啻雷击,眼泪夺眶而出。住持对他讲一千遍“离苦得乐”都没用,他敲一晚木鱼也没用,偷跑出寺院暗自抹泪。

一生一世最大的一场雨中,小和尚坐在落叶从中。大哥遍体鲜血的惨状在脑中翻搅,驱散不开,雷声响彻天地,那只妖怪踏着雨水来了,犹如一幕幻梦。

他泪如雨下地抬头,目瞪口呆看它。它是他生命中的光,陪他玩耍,分享食物,会讲很多好听的故事,温暖了他的冬天。


少年是独自前来的,收了伞搁在墙角的木桶里,掀起罩在头上的风帽,静静地看周泽楷。

周泽楷顿时就笑了。

杜明惊愕,看看周泽楷,又看看江波涛,他没想到探花郎居然有朋友。三年前,周泽楷刚还俗,权贵公子哥儿来找他玩,骑马狩猎,强掳娇娘,他从不去,久而久之就被冷落。

周泽楷过得太封闭,他母亲洛阳王妃担心不已,他轻笑:“已然很喧闹了。”

洛阳王妃忧虑地走开,杜明说:“他们都说,王妃背地里悄悄哭。”

周泽楷把手放在史书上,长久不动,此后在府中绝口不提兰泽寺。

江波涛径直走向周泽楷,抓过盘子里的糖果剥开,咯吱咯吱嚼着,落落大方,毫不拘礼:“云轩阁最好吃的就是甜品。”

周泽楷垂下眼睫,淡声道:“当心伤了牙。”

“哦?想到公主了?”江波涛解开斗篷最上面的风扣,以很松垮的姿势顺势陷到椅子里,笑吟吟说:“你得相信,天生丽质的人是存在的,比如我们两个。”

杜明哈哈笑,周泽楷也笑,如春水映梨花:“你说话总是这么······直白?”

江波涛眼带桃花,言笑晏晏:“世道这样乱,我大言不惭,只为给自己壮壮胆。”探身又抓一颗糖果赛进嘴巴,含混道,“你更得壮胆吧,天下会有比驸马更惨的男人吗?”

知心人啊!杜明猛拍大腿,别人都艳羡探花郎当上皇亲国戚了,但这才是大实话啊!怪不得探花郎拿他当朋友。

江波涛吃糖速度很快,三下两下嚼完,一颗接一颗。周泽楷蓦然一呆,细细打量他,仿佛听到妖怪快乐的笑声在头顶炸开,它一手剥花生,一手端着桂花酒酿,晃了晃脑袋说:“我有两个头,所以我有四排牙齿,咔嚓咔嚓,再来三个小和尚也能吃得精光。”

那年那月,天真烂漫,欢声笑语如春风般掠过心头。周泽楷回过神,竭力抑住凌乱思绪,给江波涛倒了一大杯酒:“黑糯米酿的酒,加了阿胶、枸杞和蜜糖,尝尝?”

米酒刚烫过,江波涛将它咕咚咕咚喝下去,通身都暖洋洋。江波涛眼珠子润了水似的,很亮很亮:“冬天最适合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了,最好是外面落着大雪,屋中央生着火,烤鹿肉,烤兔肉,考麂子肉,可棒了。”

周泽楷盯着江波涛看半天,缓缓开口:“我小时候认识一只妖怪,他圆圆脸,只爱吃喝玩乐。”
“冬天没野果子吃,但它很擅长挖陷阱,手上拎着兔子的耳朵,要么是火红的狐狸,得意洋洋。”


周泽楷求妖怪放生,妖怪笑道:“可我不是你,我想吃肉呀。”

周泽楷想了一想,看向自己的胳膊,一咬牙伸给它。妖怪笑得大声,说:“你吃素,总共二两皮三两肉,有什么吃头?我还是去杀只老虎吧,油多肉厚,烤着吱吱响,虎骨头熬汤,虎皮扒了做袄子,我们两个都有得穿。”

周泽楷低呼罪过。妖怪很鄙视他:“孙大圣不也穿虎皮裙嘛,你真没劲!”

周泽楷无从反驳,妖怪气愤地跺脚,一溜烟跑了,转天又若无其事地冒出头,塞一把蚕豆子给他:“好香的,快吃!”


探花郎这一次疯得太彻底了,杜明颓了。但江波涛却收起了笑,很专注地聆听,周泽楷惆怅道:“这酒是妖怪推荐给我的。”但我拒绝了,它小心眼,再也不来了,只和我相处了那一个冬天。但我还俗后,每年冬天都会喝它。

曾经那样粗暴拒绝妖怪的好意,一次又一次,再一次,推开它,推开它。要到多年以后才明白,他把妖怪推出生命,却也因此把自己的心推到清冷孤绝,万径人踪灭,可当时哪里会知道。

探花郎说疯话也挺有条理,看来不会有事,他疯一阵,又兀自好了,还是才高八斗的探花郎。杜明放下心来,大吃桃酥。若没人理探花郎,他会好得更快,可江波涛竟都听进去了,略舒眉峰,问:“不当和尚了,就喝上酒啦,肉呢?”

周泽楷眼神暗了暗:“妖怪不曾端给我肉吃,我便不吃。”又顿了顿,“但如果它再来,我什么都愿意听它的。”

所谓体面,是言行举止符合自己的心智年龄,周泽楷知道。可是很丢人,在初识的江波涛面前他没能做到,说起一只两个头的妖怪······真怪异,也不怪被书童当疯子看待。江波涛看出周泽楷的赧然,勾出一个笑:“如果我能让公主退婚,你愿意什么都听我的吗?”

话音未落,身体已略一前倾,周泽楷还没反应过来,江波涛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揽住他,额头紧贴他鬓边蹭了蹭,视线转向杜明,玩味地笑:“我一介凡俗,想必不如妖怪能耐大。但吵得人心烦,不懂事的小女孩子,好对付。”

如果忽略这狡猾的笑,少年郎长得真不错啊,黑袍宽袖,明眸皓齿,英气俊俏。可他是男的!男的!杜明急得脸都红了,嚷道:“快放开我家小王爷!”再一看,周泽楷长身玉立,不躲也不避,很认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江波涛,然后展了眉:“兄台此话当真?”

江波涛舔了舔唇,意犹未尽地放开他,拿过桌上火石,一次次击出轻响,忽望望杜明:“我和你家小王爷同病相怜,也算有缘,帮一帮无妨。”

烛火跳动,陌路少年乌黑瞳仁好耀眼,杜明拨亮了灯芯,问:“公子也面临困境?”

江波涛又剥糖吃,眉梢流露笑意:“嗯,我家人说,你不小啦,别成天上蹿下跳啦,也该有个家,正儿八经过日子啦。老说老说,我烦,又不喜欢,就连夜逃啦。”

“啊!”杜明叫出声,“也不合你心意?”

江波涛姿态慵懒,一改浪荡作风,落寞道:“嗯,我喜欢一个人,但是······是禁忌,不容于礼教,我怯于挑明,灰溜溜躲了,躲得老远老远。可我没能忘掉他。又控制不了自己,每年都混在一大堆人里,悄无声息地看他。因为我想知道,他会有怎么样的一生。”

噢,他是断袖之人啊!杜明恍然大悟,对探花郎动手动脚是发乎本能啊,可惜口头说得忠贞,占便宜可是半点不含糊,跟贪官污吏没两样。

只一瞬,江波涛就恢复了常态,全无伤怀,望了望周泽楷:“我佛慈悲,你不会看不起我吧?”

周泽楷一哂:“以前参不破,后来悟到了。”佛法无边,众生平等,有的人和他养的狗过了大半辈子,有的人想和一只妖怪过一辈子,谁能看不起谁?

江波涛做感动状,抹一把莫须有的泪水,伸过拳,和周泽楷碰了碰,大咧咧道:“有你这话,我一定助你成功脱逃,天高海阔,不知多快活。”

的确是思量过,硬起心肠,不管不顾,一走了之。皇命家族,不管了,统统见鬼去。可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能逃到哪儿去呢?周泽楷苦笑。

杜明对江波涛充满了疑惑:“你和我家小王爷才刚认识,凭什么要帮他?搞不好命都没了,好处也拿不着。”

江波涛盯住周泽楷,双目亮得如星子一般,话却是对杜明说的:“探花郎吧,总的来说是美人,我不忍见美人落难,纵然做鬼也风流。”

杜明端起茶不喝,少见的严肃:“我家小王爷是糊涂人,抱着司马当活马医的想法,我不怪他,但我得替他把把关。你这人轻佻,说对他怜香惜玉,想拉他一把,我信;但跟皇族过不去是要掉脑袋的呀,绝对无私是一种欺诈,我不信。我是在王府长大的,熙熙攘攘,皆为利来,我见多了。”

江波涛捶周泽楷一下:“你的书童见识不错。”

周泽楷嘴角一牵:“你是说'小王爷是糊涂人'那句吗?”

江波涛唇畔带轻笑:“好处我是会要的,放心,你给得起;我的命也是要的,放心,我要得到。其实事情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难,对付天家硬拼不成,得智取。法子我想好了,先不说,免得走漏风声。”

初见江波涛,人群中衣衫华贵,懒慢带疏狂,不想,与他相谈也如沐春风。前路艰难,百废待兴。却因这个人玩世不恭的随意,好像变得不太阴霾,周泽楷深深看他:“阁下是何许人?”

“生意人江波涛,做点杂七杂八的买卖。”江波涛悠闲饮酒,从兜里抓出一本账目,扔给他,“这玩意儿给你查查漏洞,你值得了,我才会出手。

“这小子太气人了!”杜明听不入耳,周泽楷却宽宏大量,不予计较:“急?”

江波涛仰脖饮尽杯中酒,霍然起身,脸上闪过微不可察的笑:“急,给你五天。”存心要坏驸马的名声似的,在众目睽睽的店里,飞快凑近周泽楷,在他耳畔掠过一吻,广袖一拂,“布局去了,告辞。”

杜明惊惶地东张西望,果然有食客注意到这一幕,交头接耳,满目惊诧。周泽楷慢品清茶,眉目安详,杜明气结:“你被人调戏了啊!你不知道吗?!”

周泽楷轻描淡写:“皮囊罢了。”
杜明气死了:“小王爷,你真······懦弱!是男人就会一巴掌扇过去!”
周泽楷诚挚反问:“我有损失?”
“士可杀不可辱!你忍辱偷生,失了名节!”
“吃软饭的驸马,何有名节可言。”

杜明闭嘴,悲伤地夹一筷子清炒芦笋吃。太多世家子弟都玩得开,倌儿姐儿,兴之所至,不稀奇。可一贯正经的探花郎,有天竟也会和一个浪荡少年搭上了······而且,那少年生得好生贵气,绝不是倌儿,这下完了。

周泽楷喝完茶,夹起一个糯米团吃:“我很高兴。”
杜明简直要仰天长啸:“高兴?你还高兴?!”
周泽楷问:“有何不可?”
杜明气急败坏:“他是男的!是男的!”
周泽楷答非所问:“我很喜欢雨天。”我总以为妖怪会从雨水里钻出来,再来找我玩,带我去它的妖界,不再回来。

杜明彻底闭嘴了。但仔细一想,探花郎说的也不无道理,不费一兵一卒,不花一两银子,江波涛就拍胸脯说要救他于水深火热。照这么看,探花郎才是老辣耶!啊哈,账是这么算的吗?

并且,素来温温淡淡的探花郎,话也变多了,也爱笑了,一如大多公子哥儿。啊哈,是······友情的力量吗?

一时,杜明陷入苦恼,下唇咬出一排齿印。


周泽楷从没和账册打过交道,但江波涛快人快语,他咬牙接了。江波涛说话做事皆不按常理,让他相当好奇,想知道他在玩点什么花样。

反正局面都这样了,周泽楷很有兴致往下看。直觉中,江波涛的招数会让他意想不到,如同那只神出鬼没的妖怪,有时它挂在树梢折枝梅花扔给他。有时候又从几尺深的陷阱“噔噔噔”走上来,如履平地。

一别十年,妖怪只来梦中与他相会。可是他多么想念它,想念得太深,常常惊疑它是幻觉,可它好像来了呢,变做一个清朗少年,来看看他,陪他说说话。

妖怪,你走后,我冒着雨雪一站好多年,总算结识了一个人。他来路不明,但让我感觉熟稔,他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,很像你。我很乐意和他说话,也不抗拒被他逗一逗,他是你变的吗?


周泽楷合上账本,去集市勘察实际行情,一一比对。江波涛交给他的差事,比想象中有难度,但也很有趣,身在翰林院时他还琢磨不休。

翰林院公事轻松,但人事复杂,周泽楷待着不称心。忙完公务,他揉揉眉端的倦意,跋扈的公主却提着鞭子不请自来,恨恨喝道:“你不和我好,我就赐你全家死!”

一屋子冷寂,榜眼擦擦汗,又擦擦汗。周泽楷眨了眨眼,不发一言。

公主又重重挥了一鞭子:“驸马可是怕了?”

周泽楷半垂着脸,不胜唏嘘:“殿下英明,微臣怕。”

公主被噎住,死死瞪住周泽楷。一室同僚都噤声,榜眼缩头缩脑,想笑,艰难忍着。公主咬着唇,气冲冲走了。

榜样生性爱玩闹,出外头打探了一圈,收集了一些消息,周泽楷才得知公主是为着泄愤。头天下午,一位衣着光鲜的少年在路边摊买栗子,一伙大汉横冲直撞,喝问那少年是否出言犯上,侮辱公主凶悍,少年不慌不忙道:“算不上侮辱吧?陈述事实罢了。”

来者中最高大的黑衣人一听,袖里竟飞出银镖射向少年,但少年更快,间不容发之际,他旋身飞腾,轻巧避开险招,长袖微拂,银镖叮当作响,纷纷坠地,最后三枚被他劲力一送,竟反扑回去打在黑衣大汉的膝上,使他扑通跪倒在地。

大汉膝上鲜血喷涌,动弹不得,额上豆大的汗珠直冒,要靠几人搀扶才勉强维持不倒,其余众人告饶。少年拢一拢黑衣轻裘,向他们放话:“大内侍卫就这身手?回去告诉你家主子,她男人不喜欢她,够丢人啦,再仗势欺人就更显蠢啦,比她漂亮可爱的男女大把大把的,她杀得过来?”

大内侍卫们收起武器狼狈撤离,那少年负手站在汹涌人潮中,傲慢一笑:“还有一句话,也一定要带到——四海之内,与探花郎最般配的人,是我。”

榜眼对周泽楷同情得很。这探花郎丰神秀骨,有玉树之姿。一辈子和公主绑在一块,着实凄凉啊。周泽楷也觉得凄凉,公主手下的人武功都不弱,好在江波涛果然有两下子,换个没功夫的,就得横尸街头了,他该多内疚。

念及此,周泽楷愈发坐不住了,又想去云轩阁。他常和杜明到那闲坐,其实也只因王府让他感到逼仄,不想回家,寻个地方躲一躲。但出了翰林院才意识到,半下午的,云轩阁不开门。他在街上茫然地转着,熬到傍晚,拐进去吃了几个点心,叫了酒来喝。


又下起了雨,电闪雷鸣,倾盆而至,和记忆最深处那个傍晚很像,黑而冷。像玄铁。妖怪捧着黑糯米酒,热情洋溢地推荐:“你怕冷,它补血养肝祛寒,可好了,可好了!”

周泽楷又感动又无奈:“我得遵守三皈五戒啊。”

妖怪蹙眉看他,语气萧然:“你不喝我酿的酒,不许我杀生,也不穿虎皮袄子······我太贪玩了,法力不高,就快显出原形了!”

妖怪大概是被他惹毛了,他笨嘴笨舌地解释:“我是出家人,不能啊。”

雨夜很凉,妖怪连打几个喷嚏,脸色苍白,声音也嘶哑:“你不用你强调你是和尚了,我有两个头四只眼睛,会看不清你是谁?腹中空空,脑袋也空空,连句哄人高兴的话都不会说。”

周泽楷木讷地站着,涩然道:“可出家人不打诳语。”

妖怪手中火折忽明忽暗,面上表情也模模糊糊,忽然呵了口气,轻声说道:“文文静静的小和尚多招人疼啊,可他真不好玩儿,我生病去了,再见。”


以后的周泽楷反复想过。早知道是最后一次见面,他会喝妖怪的酒。然而,错过的,又何尝只是糯米酒呢。

他不好玩,妖怪不要他了,是这样吗?可是,妖怪弄错了,他不是不好玩,是太笨了。这十几年来,他努力学做嘴甜有趣的人,但最后失败了,好容易结交了江波涛,却险些害人家送了命。

公主咄咄逼人,谁知道会不会纠集更多人手,长箭断弩招呼江波涛呢?他功夫再好,也难敌箭雨如林啊。退婚计划,收手吧。江波涛,大家都活着吧,哪怕活不到一处。

我和我的妖怪,亦是两处茫茫。别的什么,就都可以认了,真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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